(奶奶和我)
《忆我的奶奶庞金萍》
施亘楠
——谨以此文纪念我生命里 的光芒
前言
年9月8日晨日10点59分,我的奶奶,也是我的挚友、老师——庞总,走了。
为一篇区区两万字的短文写前言,我深知有点滑稽。但又想为这篇带着极强的主观意识和个人想法的短文解释一些什么。我深知自己才气不足、勤奋不够,我生怕我稚嫩、浅薄、浮夸的笔墨写不出我对庞总深沉的爱,让她伟岸的人生显得贫瘠单薄。即使我是带着深深的爱意和敬意。
但我必须跨越时间、跨越生命、甚至跨越文学体裁,翻阅我和她之间的点点滴滴,反复地咀嚼,反复地挖掘,即使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会增加我的沉重与痛苦,但我必须在我的悲痛褪去之前告诉自己,我是多么的幸运,拥有足已改变我人生的精神财富,拥有过一个爱我如生命的人。这才是奶奶留给我的真正的遗产。
其实,从写作语言和逻辑顺序来说这是一篇极为失败的文章,甚至称不上作品。当我把她的一生放在一张稿纸上开始写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起笔,因为她是一段历史,她润泽了传统的光芒,但她又活在传统的阴影里,她这一生是否快乐?她这一生是否成功?她这一生是否满足?这些我都无法回答。
反反复复写了很久,改了很久,到 我还是觉得这篇失败的文章更符合我自己的心意。这篇文章还不能完整地记下我和庞总的生活,也不能完整地体现自己的心理探索过程,这篇文章永远是初稿,因为生活的荒诞性在于,不知何时何地一个细节就能唤起新的回忆和困惑。
她的为人、她的处事、她的思想、她的精神,这都是超越文学的。这些都是融入到我的生命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庞总从未离去,她在我心里。
(奶奶20岁)(奶奶82岁)
一、永远的
我那个活了83岁,走得时候都没有见我一面的奶奶,是个很牛的人。
奶奶的家庭是当时北京数一数二的资本家庭,在北京有工厂、商铺,生活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年,奶奶16岁,彭真去学校宣传知识青年支援大西北运动,她偷偷地报了名,瞒着太姥姥,一个人背着行李,坐上火车,“咯吱咯吱”地来到甘肃,种树、修大坝、当老师、作会计、跑到州*府踢过州书记的办公室的门,骂过书记的部下欺负她家儿子,举报了腐败领导班子换班,因为奶奶家族资本成分,所以她年轻时没有办法入*,但是她很爱国家,每天看看新闻联播,听我给她讲国家大事,她有种力量,从来不卑不亢,从来不对命运低头。她知识渊博且明理。她文化高且博爱。她拥有中国传统的所有美德。
(图一奶奶,图二图三为奶奶和她同学)
我原以为一辈子都在做好事,没做过亏心事的人是不会得癌症的。不料今年过年,奶奶查出胆管癌。
“爸爸,有多严重?”
“太晚了,已经转移了,胆管、肝都有了......太快了,上次体检还好好的......,乐观估计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转移了,三个月的时间”,我在心里默念了一次父亲所说的话。仿佛做了个噩梦,我真的不相信奶奶会得这种病,我甚医院是不是误诊了,直到兰大二院的专家确诊了。
后来奶奶断断续续做了住了六次院,三次手术。奶奶是个要强的人,健康的身体曾经使她为之骄傲。在兰州住院的时候,奶奶奶拒绝再见来客,她不允许自己用这副羸弱的皮囊面对来客,这对她来说,是对自尊心的巨大侮辱。
治疗期间,奶奶的性情也发生了改变,变得暴躁易怒,常常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因为医嘱,我执意让她在病床上用尿盆解手,她反手给我一巴掌,“我他妈没瘫痪,用什么尿盆!”,她执意去厕所,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我看到她眼里闪闪的泪花,她真的太好强了,也太累了。
癌细胞太可怕了,一点点地扩散,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她的病痛再也不能缓解了,喝的水吐了,吃的饭吐了,连药也吐了,她的眼睛浑浊无神,她的呻吟一声一声地锤进了我的心里,她的疲倦一天一天的加重,一种蒙在身上的无形的压力。
“累,真的累”。她的声音弱了,困倦了。
最令人绝望的是没人可以改变这种情况,葡萄糖、 酸、头孢......一滴一滴、一瓶一瓶,一天一天地流进体内,可毫无作用,我只能眼看着她越来越干枯,只能眼看着她受尽病痛的折磨,却不能替她承受半分。生命的天平从不会因为坚强与正直、乐观与宽容、善良与自律倾斜半点。我总觉得奶奶的骨头硬的像块石头,好像什么都伤不了,看着她,却感觉她虚弱的就只剩下灵*带着肉体苟延残喘。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这只拿了一辈子笔的手,这只在我记忆里这双胖乎乎的、能给我撑起半边天的手,这只夜晚给我扇蚊子的手,如今只剩下了枯树枝一般的指节和粗砂纸一样的皮肤,因为过多的针药她的手上已经找不到输液的血管了,这只手仿佛没有一点力气再抬起来了。
我这一生争强好胜的奶奶,真的是狼狈。
“病人年龄太大了,而且扩散得太快了,再做手术已经没有了多大意义”。
其实家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已经没有了治愈的可能,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不甘心就让老太太受这种痛苦,家人都坚持做手术,总想着奇迹能够发生,是的,老天开了眼,手术成功了,但是这个奇迹并没有延续多久。
而我并不知情。我以为我们留住了她的生命,我以为她还能陪我走很长的一段路,我还暗自抱着侥幸心理认为奶奶的病情可能没有想象中严重。
奶奶做完手术后,我就要赶回成都了,奶奶躺在床上,屋里没开灯,外面的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洒在房间里的角落,这房间真冷啊!她歪着头想要跟我说话,我半趴在她床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抚着她凹陷的脸颊,跟她说——
“老太太,好好吃饭,好好养病,等国庆放假我就回来看你”。
“妮妮......我的银行存折的密码是:******”,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细如蚊声,每说一句话,仿佛都要用很大的力气,呼吸沉重、缓慢。
“奶奶给你存的奖学金那个存折的密码是:*****,你一定要记住啊!妮妮,你回去要好好听听姑姑的话......一定要努力看书考试呀!”。
刹那间,我的泪水要冲出泪腺了。我想问问佛祖,我想问问上帝,凭什么让一个老太太承受这些痛苦?凭什么?
“奶奶,说什么呢,我才不稀罕你那点钱呢,等你病好了,自己拿去买零食吃啊”。
此日一别,没想到余生再也无法相见。我原以为人和人相遇是两条曲曲绕绕、缠缠绵绵的曲线,其实都是短暂相交的平行线无论长短,放在时间里,都只是一个瞬间,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点,我们不明白的是这个瞬间的相交也许已经耗尽了我们所有的缘分。我突然明白,比起说再多离别的话语,做好再多的思想准备去面对离别,还不如每次告别的时候,抱得更用力一点,更认真一点。
而命运,这个善于拍苦情戏的狗屁导演,会突然加进去很多很多让你措手不及的戏码。
年9月8日午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正在拜访朋友的我接到父亲母亲电话——
“妮妮,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赶紧回来吧,奶奶情况不太好......实话跟你说吧,奶奶已经走了,你一定一定要坚强”。
个瞬间,没有任何感觉,就好像别人问了你一句:“吃饭了吗?”,过了一秒钟,这么多年我和她的点点滴滴“嘣”地一声在大脑里爆炸了,连带着心脏,身体一下子瘫软了,这夏天怎么这么冷。
反反复复问自己:“是真的吗?是梦吧?”
其实,这个场景我幻想过很多次,我甚至幻想过她 一程是如何在我们的簇拥下走完的,可是我低估了血缘的温度和不可斩断性。
父亲说,千万不要慌,能赶回来吗?
哥哥说,你知道了吗?机票买了吗?
姐姐说,快点回去。
这情节仿佛就像年的大年三十,家里给老太太过八十大寿一样,家里的每个人都在互相打着电话,询问着彼此到了哪里,都风风火火地赶着回家,知道这么重要的日子自己不能缺席。
强压着崩溃的情绪吃着饭,我把碗端到嘴边,雾气蒙住了我的眼镜,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进汤里,我必须吃,我必须大口大口地吃,我不能失态,我必须要补充体力,我不能让她看到她 的孙子如此脆弱,我必须要给她一个体体面面的葬礼,我必须给她 的尊严与骄傲。回到房间,我趴在床边,我跪在地上,我把额头紧紧地挨着地毯,我的手攥着衣服,牙关咬得死死的,我用拳头捶着地,我的心脏甚是疼痛,撕心裂肺得哭喊,想要从心底呐喊出来,我想要把周围空气都撕开,我愤怒、我无奈、我悲痛,我想把周围的一切都砸了,眼泪血红血红的,像是沾满了鲜血。
我的老小孩走了啊!这个世界上支持我做所有事情的人没了啊!而我,横跨半个中国,只是为了已经冰凉的身躯。
奶奶!你不是最心疼我吗!你不是最放不下我吗!你为什么、凭什么连 一面都不等我!我已经流不出泪水了,我只能在心里痛骂着奶奶。
从成都到兰州的飞机上,窗外的云是黑色的,那种痛感已经让我麻木。到了兰州,再转车到临夏已是翌日凌晨两点,冲进灵堂, 眼看到的便是黑色镜框中的奶奶。装着奶奶照片的镜框摆放在桌子的中央,烛光映着她的脸,一闪闪的,她躺在水晶棺里,身上盖着白布,我看不到她的脸。
你为什么不等我?你为什么不等我啊!你这个老太太!
跪下,我面对着奶奶的遗像,满眼的慈爱,我总觉得她在看我,看着我微笑,是那种带着歉意的微笑,好像在跟我说:“妮妮,不是不等你,我是真的撑不住了”。
她是真的撑不住了啊。所以连 一面都不给我见。
在灵堂,和哥哥姐姐们聊着工作、聊着学习、聊着小时候的趣事。我感觉奶奶就坐在我旁边,像以前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听我们聊天,听我们讲她。
“你们知道吗?奶奶跟我讲得 一句话是什么?她说‘我想吃冰棍!’”。
“这个老太太,吃货啊,没法”
“唉,以后叫奶奶也没人答应了”
这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慢慢地有了啜泣声。埋在心里的疼痛被翻了出来,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情:她已经走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生命中熟悉的人会一个一个离开,那么成长是不是死亡的原罪?
我想到,我们、包括我们的父母,甚至大部分国人都从未真真正正的想过死亡这个问题,从未平和地面对过死亡,死亡在我们的文化里是恐怖的、是不详的。死亡真的是可怕的吗?死亡真的代表了消失吗?死亡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人注定是向死而生,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要为社会创造什么样的价值,这是值得奋斗一生的事,而死亡只不过是一个价值的证明。于我而言,死亡更多带来的是一种无力感,对无法预知和已经失去的东西不懂得如何去放下的无力感,就连悔恨的余地的都没有。这种情绪在这种冷空气中达到了极点。
入殓后,按照习俗,亲属可以瞻仰遗容。棺材上摇晃着幡,白蒙蒙的热气里,我的手脚皆冷透了,我扒开人群,我看到她,她仿佛只是睡着了,就和平时一样,有一瞬间我想说,这老太太睡得真够死的。
“妮妮,记住不能掉眼泪,不能摸奶奶,要不奶奶走不了”。
呵,习俗,这些莫名的习俗。
我相信她只是太累了,站在棺材前,就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我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叫了多少声奶奶,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眼泪噙在眼圈里,我好想摸摸她的凹陷的脸颊,我不敢出声,我害怕她感受到我的牵挂过于沉重,碍了她去时的路。她被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被固定在这个大木头盒子里,这是那个满楼道追着我骂“王八蛋”的老太太吗?是那个吃饭手一抖一抖的,却极力要自己吃饭的老太太吗?她去哪里了?她的皮囊在这里,那她的灵*呢?奶奶是个生而自由的人,我觉得她应该不喜欢这样。
入殓结束,过三个小时就要送葬了。我睡在棺材旁边,奶奶在里面,我在外面,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我和她睡在一起,听着广播,她跟我说着北京,跟我说着什刹海,跟我说着三舅爷,总结着我今天的学习情况,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从有声到无声。我躺在那里把号啕大哭憋回心里,不让里面的她听见。
“奶奶,你别怕啊,你别怕啊,你不是一个人啊”。
“过几天她还要回来,她要去她以前去过的地方”。
觉得她一生晃晃悠悠的,就像台风中的小鸟,想念着故乡,却只有死亡,只有死亡才能*归故里。
父亲一直坐在灵堂前,一张接着一张地烧钱,我看着纸钱在火焰中化作灰烬,一阵红色涌了上来又退了下去,风吹来,卷着灰烬飞到天上,又落了下来,那种感觉就是身体带着灵*全被掏空了——
“妈,在那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和爸吵架了”
“妈,别担心啊,我们都会照顾好自己的”
“爸,接一下妈吧,她来陪你了”
……
就像一把沙子掉进沙海里,什么回应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到我烧的时候,一大片浓烟扑进眼睛里,呛得人眼里渗出泪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想问问她啊:“奶奶你要去哪里啊?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啊?”
“奶奶,在下面就别省了,没钱了就给我托梦,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自己去买烧鸡吃,去买雪糕吃,去买炝锅鱼吃,去买果冻吃,我不会再和你抢着吃了,我不会再不会让你吃了。”
“按照习俗,人活了四十九天才回去投胎,会去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那么奶奶你还会回来看我的,对不对?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孙孙啊,你怎么能舍得我?”
......
(陵园)
9月10日,凌晨6点半,开始送葬。
按照习俗,安葬的时候女性是不能去旁边的,呵,习俗,又是一些莫名的习俗。当我看到她时,她已经在厚厚的*土下了,四周是苍松翠柏,四周一个连着一个的坟冢,这个曾经撑起半片天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堆。这个地方,没有日升月落,没有白昼黑夜,没有花开花落,这里的人都永远地睡去了,永远都不会再感觉到这个人世间的苦痛了。也许死亡需要一个结论,或者说是生者需要一个结论,所以才有了葬礼,有了四十九、百天、周年的风俗,鞭炮齐鸣,锣鼓震天,孝布带头,哭天喊地,从形式和感官上一遍遍地告诉生者,你的挚爱没了,彻彻底底的没了,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可是这又怎样?
“死亡的残忍之处在于,它带来了终结时真正的痛苦,但却没带来终结”(弗朗茨卡夫卡),她的坟堆被雨水压得低了一截,坟前的幡被风吹歪了,给她的贡品被野狗野猫四散分食,当我面对着和她走过的路,甚至是一场雨、一阵风、一片落叶,悲伤都会毫无预警地袭来,不能自拔。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阳光下面,这个世界仿佛没有留下她的一丝痕迹,干干净净的,你想叫她一声,尚未出口,就已经被泪水冲回了肺腑。
我只能把额头紧紧地、一遍遍地贴在地上,让我跟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试图寻找一丝她的气息。什么叫做绝望,这就是。我跟着她凋零、破碎,七零八落,却不能跟着她一起死亡。我要告诉自己,她不是病了、不是聋了、不是哑了、不是听不到了,而她的生命消亡了,而我作为她的挚爱,却无法陪在她身边,这不只是遗憾,更是一个黑洞。
回到家,我走进奶奶的房间,还是和以前一样。阳光从斜射进来,正好照在她平时休息的地方,床头柜上我和哥哥姐姐小时候的合影反射着阳光,她的药一层又一层的放在柜子上,碗里还放着一块沙琪玛和几颗红枣,真是个馋嘴老太太啊。一瞬之间,她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遗物。
我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奶奶曾睡觉的地方。我和她相处的画面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过。“我真的很自私,奶奶走了,我难过的是再也没人像她那样疼我,可却从来不想,自己再没有机会去照顾她。”
奶奶走的时候,她的儿子和儿媳,守在她的床前,等着她说 一句话。气若游丝,像风中要熄灭的蜡烛,
没有一句遗言,没有一个表情,什么都没有。她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什么都没留。
我宁愿告诉自己,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微弱,她想见我,她念过我的名字,她心里想着我的名字,这样我才不会有被抛弃了的感觉。
母亲跟我说,奶奶闭上眼睛之后,父亲打来水,调试了水温,和伯伯们为奶奶净身。一切动作很慢,这是 一次。仿佛想让老太太留在身边久一点,更久一点。
“她 几天想吃雪糕和酿皮子,我为什么没有给她啊!”父亲抽着烟,声音微微发颤。
“爸爸,奶奶走了,我们再也不用怕她会走了”
(全家福)
二、我尝试选择平静
每个人都不应该被忘记,死亡也不可以。我是个俗子,纠结得失,困于离别苦,面对死亡惶惶凄凄。奶奶走了之后,我陷入了低潮期,我也不知道会有多久,在成都关了自己一个多月,我觉得自己是一片空白,眼前和身后都是深渊,都是黑洞,这世界跟我没关系,这阳光跟我没关系,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和我有关系的只有痛苦和绝望。后来我面对着大海,我想起了《惜别》里的一句话:“我们面对死者,有如坐在海滩上守望退潮,没有必要急急转身而去”,很多个日子之后,我才知道时间不是药,这种随着时间渐渐清晰且更加清澈的痛,更是钻心,直面死亡,直面悲伤,直面失去,这才是最困难的。
我总是问父亲和母亲:“为什么你们都梦到奶奶了,而我一次都没有”。
“她怕你挂念她,她放心你”。
我又是何尝不知道,是老太太对我太失望了。
以前从来不养花的我买了几盆花,因为老太太喜欢花,家里阳台上全是她养的花草,一盆接着一盆,每到花季,房间里都会充满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她不喜欢艳丽的花,她喜欢淡雅、傲气的植物,养的最多的就是君子兰,花如其名,就和她一样,一身傲骨,直到她上了年纪,也瞧不起她那几个天天抽烟喝酒打麻将的老同学。我总是劝她:“奶奶,你看看你老同学,过得多潇洒啊,你这个年龄了,不要老要求自己,这样活得太累了,你也跟她们打打麻将”。
“妮妮,生活的意义不只是吃喝玩乐,贪图享乐,你要多读书,多吃苦,多开开眼界,这才是生活”。
奶奶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偷偷拍了好多奶奶的照片。
可惜她也看不见了。
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整理了她的老照片,在照片里,她和她的同学每一个都意气风发,这是被我、被我父辈、被这个国家遗忘了的历史。照片里好多好多面孔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好多好多面孔我已不再熟悉,一阵悲哀席卷而来,他们为国家付出了青春,付出了人生,付出了一切,而又有人多少人记得他们呢?我的一些经历相比起她的实在是微不足道,从我出生,她就影响着我,我依赖着她,我能从她身上得到力量,我不知道她的存在会不会因为我而更有价值,看着她的老照片,就像 次回顾她所背负的命运,从这些纸片中感悟人生、历史、生命、时间、死亡。她活过了对于她来说完整的人生,她的后半生都是用来陪伴我的,我都忘了这个老太太也年轻过呀,父亲常常跟我说:“你知道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候有多厉害吗?书记见了她也要尊敬地叫一声庞老师,也只有你敢跟她顶嘴了”,家里人都说我是奶奶的缩小版,我的眉眼,我的轮廓都甚是像她,甚至我的性格也与她相似,而她的一生,我永远无法复制,她的宽容与大度、她的正直与善良、她的无私与奉献,这些我都无法复制。
“不舍得,都是因为有所求。”生命的存在就是苦的存在。我一直觉得生命除了孤独,也就是苦的循环,也就是求不得,放不下。生命中的乐是真正的乐吗?换个角度,我觉得生命的所有乐都是为了逃避苦。我清楚自己痛苦的来源是我对她仍然抱有希望和幻想。我还当作——
回家了,她还坐在沙发上。
做错事了,她还会训斥我。
我睡觉前,她还会摸摸我的手。给我扇扇子。
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如果有一天这个希望和幻想被现实彻彻底底地击碎了呢?
(奶奶60岁)(奶奶82岁)
生命中的离别是常态,从相聚的那一刻开始,人生就是不停地离别,于我而言,我能记起我考上大学,奶奶送我到家门口,父亲和母亲送我到学校,母亲帮我铺好床铺,父亲收拾行李,收拾桌子,那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就低头看着鞋带,我潇洒转身的那一瞬间也留下了眼泪,这是我 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离别,我要离开父亲母亲了,我要离开故乡了,我要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了。
奶奶离世是我 次如此沉重地面对离别。我原以为死亡是轰轰烈烈的,其实它只是被世俗、被文学浓墨重彩地装饰了一番,它来临的时候真的很平淡,就像一个午后我醒来,洗完脸去上学,笑着说了一声再见,真的就如这样一样平淡自然。美好真真切切存在过,但是重要的是更要珍惜现存在的美好。“离别太痛苦,可能就是因为意识不到,相遇太幸福”。从某种意义上,离别意味着我要跟这一段生命周期说再见了,意味着我要迎来一段新的生命周期,这个生命周期不光指的是人,也指的是缘分和情感。一滴水在大海里,和另一滴水相遇,又和另一滴水溶合,这是何等的珍贵。
这几日开着的窗户有风吹进来,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她摇着扇子替我驱赶蚊子的时候。曾经坐在从老家到成都的大巴上,窗外是西北冬日的白雪和高高的太阳,云朵缝隙里一束束阳光变幻着俯瞰大地的姿势,我翻着手机里家人的照片,告别总是过于平静,平静如水。
如果我知道生命有限真情可贵,我也不会肆意挥霍;如果我懂得时间真如白驹过隙,我也不会随意浪费,我和她的缘分止于此,短暂得好像没有发生过。
这种短暂的相遇并非是毫无意义的。就如这片大海一样,重要的是大海本身吗?不,不是,重要的是水中的生命,而我们,重要的并不是相遇,而是我们共同走过黑暗,我和她拥有的美好的回忆和她对我的期待。我只知道她以某种方式留在我的生命里,她用一生告诉我应该如何面对这 的荒诞无理。
(我和哥哥姐姐们)
三、原谅我还没忘记
在我这辈里,堂兄堂姐一共五个,奶奶最疼爱我。
我的名字是奶奶取的,我自己甚是不满意,经常追问父亲母亲生我之前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男孩,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么男孩子气的名字,每次父亲和母亲都是笑一笑,悄悄地跟我说是:“奶奶取的,你去问她”。然后我又跑去问过奶奶:“奶奶,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施亘楠呀?是不是希望我的人生没有最难,只有更难啊?”
“瞎说什么,亘的意思是时间和空间上的绵延不断,奶奶希望你做事能够坚持到底,楠是一种很珍贵、很坚硬的木头, ,因为你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子,特别珍贵,第二,奶奶希望你能像楠树一样挺拔坚韧,能成为一个正直、独立的孩子”。
奶奶的房间是一间老式的铺着地板革的房间,她的毛毛拖鞋踩在上面会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她的房间里永远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药瓶从小到大排在茶几上,我的课本码在书桌上,我的奖状被她贴在墙上,凡是家里有客人来,她都要夸奖我一番:“这是我妮妮得的奖状”,阳光照进房间有一种很舒服的色调。她的衣柜 层是带着锁的抽屉,对于我来说,那真的是个神秘的地方。我总是坐在床头的书桌前面,她坐在床头,我和奶奶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老家的书桌和柜子)
小时候老家没有暖气,冬天炉子上的水壶呼呼地吹着热气,眼镜老被雾气遮住,那时候的临夏感觉要比现在冷得多,感觉 鼻涕就要冻成冰棍儿。我特别喜欢坐在炉子旁吃烤红薯、烤土豆,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这时候奶奶会跟我讲一些她年轻时候的故事,火光一闪一闪地照着她的脸红扑扑的,兴奋的样子就像吃到了糖的小朋友,如果这时有她的朋友来,她就更高兴,在炉子上架起锅灶,煮起羊肉,扔进去几片生姜和冰糖,一会会香味便铺满了整个房间,吃完饭和朋友讲着青春少年之事,开心时,几个人哼起一两句小曲儿,奶奶的小屋从不冷清,总是充满着爽朗的笑声。
母亲经常跟我说小时候的一件趣事:“有次家里吃火锅,把你放在了床上,不知道怎么的,你自己翻下了床,奶奶当时把你抱在怀里,对我们破口大骂:‘吃!吃!吃!吃他妈的火锅,娃都不管了’”。
后来再大一点,奶奶觉得床不够大了,就让父亲用两个板凳,一张木板加宽了一下,每晚奶奶早早地会把床铺好,把电热毯打开,等我写完作业钻进被窝里暖暖呼呼的,而我睡的一边占的地方永远比她多。
“奶奶,为什么你要睡外面呀?为什么我睡得地方要比你宽呀?”
“因为你晚上睡觉不安稳,翻来翻去的,害怕你晚上掉下床去呀”
也许因为奶奶是老师,我一直觉得她刻板传统,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穿过鲜艳颜色的衣服,从没有穿过裙子,永远都是大衣配西装裤,戴着褐色边框的眼镜,她也从来不允许我在临夏穿裙子和超过膝盖的短裤。奶奶对我的教育一直都很严格。奶奶说过一句话:“笔头子要出文章,肚子里要有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天生就有的,要不断地积累学习才行”,于是,背作文、看书籍成为了我和哥哥们的“童年阴影”,正因为这样,语文成了我 能拿得出手的“”特长”了。
她教育我吃饭的时候要让老人坐在上座,长辈先要动筷子小辈才能动筷子,掉在桌上的大米饭菜也要捡起来吃了......上学时,每天睡觉前老太太都拿着书抽查语文古诗词背诵,抽查英语单词、数学方程式,总会跟我说:“妮妮,女孩子要独立,要善良、要自爱、要好强,谁说女子不如男?你要努力学习,超过几个哥哥们”。每晚还要强迫我做五十个仰卧起坐,然后又“嫌弃”地看我的腿说:“还不减肥,你的腿比你妈的腰都粗了”。
虽然老太太经常“嫌弃”我胖,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她从小带着我出入各种好吃的饭馆,她知道我喜欢吃大盘鸡,家里的冰箱里总是放着肥鸡,方便我父亲母亲随时给我做大盘鸡。知道我喜欢吃土豆,总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家里买。我从小视力不好,老太太总会去杂割铺额外加钱买来牛眼睛,吃鱼的时候老让我吃鱼眼睛,说吃啥补啥。到了大学,我减肥成功了,她总是摸摸我的脸,难过地说怎么这么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要多吃一点。每天出门遛弯的时候带回来各种好吃的。有一次我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喜欢吃虾尾,她拉着父亲去楼下超市买了几斤虾尾回来,笑眯眯地说哦:“想吃的东西在家里吃够了,回成都了就不能馋了,不能让别人请客哈”。
奶奶也算是个“吃货”。在家时,我放在桌上的零食总会莫名其妙地失踪,然后出现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奶奶有退休金,自己会偷偷买来雪糕藏在冰箱的最角落里,她的抽屉里永远藏着沙琪玛、红枣等各种小零食。
(奶奶超喜欢炸鸡)
我的奶奶在有些方面也都很节俭,破了的袜子一缝再缝,二十多年的裤子也舍不得扔,晚上起夜的时候都舍不得开灯。但是对我却尤其大方,过年发压岁钱,她都会偷偷地多给我几百,我每次要回学校给我塞红包,上大学的时候每次打电话,她都会问我:“妮妮,没有钱了跟奶奶说,让你爸爸去给你汇过来哈”。
那时候每天奶奶都带我去小卖部买零食,经常带我去书店买书,什么样的书只要我要,奶奶就会给我买。
说来好笑,奶奶和我犟嘴总是因为浪费这个问题,记得有一次父亲剩了一些饺子馅,结果放在冰箱几天,黑了臭了,被我扔进了垃圾桶。奶奶指责我浪费食物,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叫她“抠门老太太”。
奶奶一生为人正直善良,她出门身上总会带一些零钱。记得有一次我问她:“奶奶,为什么你出门会带这么多零钱呀?”,“妮妮,你看我们的生活现在这么好,但是街上每天有这么多人跪下来乞讨,你要帮助人家,但是你要记住:四肢健全者不能给予,年轻力壮者不能给予。帮助别人也要会帮,要帮助真正困难的人”。所以从小时候到现在,出门前我都会带一点零钱。
奶奶是个“硬骨头”,一辈子不占人家便宜,宁愿自己吃亏也不希望别人吃亏,家里经常会来看望奶奶的人,不管是给的红包还是礼品,奶奶总是会记下来,下次别人家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让父亲习惯性地加点钱作为回礼,奶奶总是会跟我说,做人骨头要硬,不能占人家的便宜,不能让人家吃客。
奶奶最喜欢的是我给她揉肚子,拍背。她常常让我帮她揉揉肚子,然后来来回回地拍背,她打趣地说道“妮妮,今天吼你了,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哈”,我可是最不耐烦干这个。后来奶奶病了,不舒服的时候总让我揉肚子,这是奶奶的肚子吗?只剩下了一层稀薄的枯皮贴在了内脏上,一根根肋骨、盆骨都突了出来,硌手。
奶奶不信佛,但是每到初一十五奶奶就会带着我去报恩寺。
“奶奶,你许的什么愿呀?”
“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我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我只相信我听到的、我看到的、我触到的,小时候一直觉得这种祝愿不切实际,甚至老土,现在才发现这是最诚挚、最真心的希冀了。
到了初中,我执意想要一条小狗,奶奶向来不喜欢猫狗,觉得猫啊狗啊身上细菌多,还会影响我学习,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撒泼耍赖,买了一只小白狗,取名叫“多多”,奶奶嘴上说着不喜欢狗,但每天都会带着狗粮和火腿肠遛弯去喂狗,和多多说说话,我离开成都之前,去喂了多多一次,在门前徘徊了很久很久,我知道这扇门后面关着无数的回忆,鼓起勇气,开了门多多扑了出来,它左看看右看看,又盯着我看,仿佛再问我:“奶奶呢?”,“多多,奶奶走了,回不来了”,说完,我抱着多多嚎啕大哭。
(多多)
走进屋子,里面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铁炉子、烧水壶,我从小到大的课本、文具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我的照片还放在床头柜上,我坐在我们一起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床上,撕心裂肺,回忆淹没了我,她的植被在她走了之后也开始慢慢枯萎,这个屋子再也没了生气,只有多多替她守护着她的一生心血。
升上了高中,我的叛逆心理异常严重,经常上学迟到、逃课,顶撞老师,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染上了一些不好的习性,老师对我十分的头疼,每天回家因为学习问题和老太太拌嘴吵架、甚至摔门、摔碗筷,说出:“大不了就能断绝祖孙关系”这种话,她常常被气得嘴唇发抖,即使是这样仍旧舍不得打我一下,每天晚上仍然会早早得把床铺好,等我做完作业睡觉,但是自己嫌她啰嗦话多,自己一溜烟地跑去小房间里睡觉,很少和她睡在一起,偶尔和她睡一起,看着她脸上一层层被岁月雕刻出来的年轮,我就莫名的释怀了很多。
现在想想那床也不过一米多,却承载了我整个少年时代。
后来,我考上了成都的大学。听到我被录取的时候,老太太高兴成了一朵花,麻利地穿上衣服去买大盘鸡,在我的谢师宴上和我的老师朋友聊着天,但我觉得很内疚,那只是一个大专。我读大学时,每次离开家,老太太都执意要跟父母一起送我,平时奶奶走路挺快,但每次送我她走得很慢,好像慢一点我就能多待几秒钟。
每次回来,我都不会提前给奶奶说,让父亲和母亲帮我隐瞒,直到我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我还记得她眼中惊讶的眼神,掩饰不住的开心,即使行万里路,我也觉得值得。
陪老太太出去遛弯,我们坐在公交上靠窗的两个连着的座位的时候,她的面孔被夕阳镀上了金色,皱纹像刀刻般深邃的线条,她总是拉着我的手,目光就像云彩一样温柔,像小时候一样问我一些琐碎的事。
“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没有好好看书呀?一定要好好读书”。
“以后要考一个好工作呀,公务员才是铁饭碗呀”。
听我爸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每天都要打扫我的房间,都要在我的床边坐一坐,翻一翻我的书,看一看我的照片。家里人给她买的衣服,她都舍不得穿,每次都跟我说这一件你可以穿,那一件可以穿,我都是很嫌弃地说:“奶奶,这都是给你买的,赶紧穿,要不以后都得送人了”。
毕业后想在成都闯一下,见她分外少了,基本上每天奶奶都会给我打电话,翻来翻去也就那么几句话也就是说:“妮妮,吃饭了没。记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好好学习”,我嫌烦了,就以工作繁忙匆匆挂掉。
每每想起,自己甚是后悔万分,觉得自己对她残酷至极,我不配拥有如此美好的奶奶。
冯唐的《后前》中写道:“很多年之后,身体死亡之前,我一定会想起这个夜晚。”读到这般句子,不由想问,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夜晚?
我在想,也许奶奶走之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期待着光明,就像她挨过了这个国家无数个黑暗一样,但是终究没有,或许在这个夜晚她突然释怀了,她放弃了对于她来说是屈辱的生命,她像个勇士。这更让我有一种虚无的感觉。
医院的那个夜晚,她看着窗外一闪一闪的灯光,虚弱地说:“这个社会这么好,还没看够呢,怎么会得病呢?”什么叫做绝望?我面对着一个将死的人,我无能为力,却还要一遍遍地给她希望,给自己希望。
我发现思念到骨子里的感觉就是,我不会再有真正的快乐了。我永远会记得我小时候考了一百分,夏天的落日透过树叶洒下一地的斑驳,我吃着五毛钱的土豆片,蹦蹦跳跳甩着小辫子,回家喊:“奶奶,我考了一百分”,她会抱着我,在我的脸上亲一下,让父亲和母亲做我最喜欢吃的大盘鸡;我永远会记得大学 次拿到了奖学金,和奶奶视频的时候,她在手机那边开心的样子;我会永远记得我的 首诗发表的时候,她欣慰的样子;医院里病友夸赞她的儿子孙子真孝顺的时候,她骄傲的样子。以后当我以为我做出再 的成绩,她也听不到了,而我也不会再快乐了。
“我人生 的遗憾就在于,日后看到的山川美景,遇到的美好人事,经历的所有人生。她都再不会知晓了”。
时间真的太残忍了,它就好比一个跑在下坡路上、没有刹车的汽车,它总是匆匆经过我们生命中美好与珍贵,还要逼我们把手里握着的幸福一个接着一个地抛出车外,任凭自己怎么回头,怎么呼喊,怎么绝望,它总是给你来一句:“去你妈的,上了贼车还想跳车?”
我们被无限宠爱的时候不以为然,总和他们斗嘴吵架,觉得他们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会原谅我,他们永远是我的依靠,总不愿意去长大。任性地把玩耍、学习、工作、朋友排在他们的前面。说起来我也是很自私的人,我知道她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向终结,但仍然把时间耗费在自己的身上,直到她生病之后,我总希望时间慢点,再慢点,病魔能轻点,再轻点,父亲说:“一次一次地得到希望,又一次一次地破灭,一次一次地绝望”。
直到她走了。
看到原本一个真真切切存在、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剩下一张黑白照片被供奉在了墙上。
等自己回过头,等自己幡然悔悟,准备去付出爱意的时候才发现——
他们,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不贪玩,如果我没去成都,回来老家,我就可以陪她 一程了,我就可以见她 一面了,而这种愧疚和自责需要一生去平复。为什么挚爱的人只能陪我们走这么短的一段路?
奶奶走了之后。
按照习俗,她的很多东西都要在坟前烧掉,父亲一直以没时间做借口,百般不愿意整理她的遗物,我知道他真的是舍不得啊,我看到他在深夜悄悄落泪,烟抽了一盒又一盒,我走之前偷偷藏了一张她的照片,我这个人记性真的不好,害怕时间一久,她的容颜就模糊在了记忆里。
奶奶的那台手机,她不是不会用,而是老是忘记怎么去用,经常叫我:“妮妮,看看我的未接来电,帮我看看我的手机,好多短信啊,帮我都删掉吧”。奶奶记性不好,但是她牢牢地记着我的手机号。
奶奶生病后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哥哥回老家看望她,要走的时候跟她道别,可是她却迷糊着、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哥哥:“你是和妮妮一起回啊?”
她跟我的每个长辈、我的每个哥哥姐姐都说了同一句话:“记着要把我的妮妮照顾好啊”。
是啊,她永远挂念着我,挂念着她这个最调皮的孙子。
直到我上了大学,她也会给我讲什刹海,给我讲后海公园,给我讲北京的小吃,我知道她想家,我一直想带她回北京,想带她去看望她的哥哥和妹妹。而直到 ,我还是没能带她回故乡,没能让她看到北平城的繁华,没能让她去太姥爷和太姥姥的坟前,没能让她喝到豆汁。这种没有完成的承诺往往是极为痛苦的,我常常想如果带她去了北京,她的遗憾会不会少一点,我的愧疚会不会少一点?人的心啊,真是一个牢笼,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想法都在互相纠缠、互相折磨,但是这也是一种空想、一种徒劳、一种无力,是对亡人的不舍在作祟。
“越是伤感的部分,越是深刻,越是永恒,越是历久弥新”。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我珍惜我的秘密,我也珍惜我的痛苦;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但并不是没有幸福,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出自缪塞诗集)
(我和奶奶)
四、而她,又剩下了些什么?
送走奶奶后几天,我一班一班地坐着公交,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在追寻着什么,我是在追寻她给这个城市留下了什么吗?或者说这个城市还记得关于她的什么吗?在超市里,她当初在哪个货架前停留,她买了什么,她最喜欢零食在哪个角落里,这些都历历在目,而如今我连购买的欲望都没有,我只想感受那种氛围,后一次来这儿,情景也许差不多罢。说得上是因奶奶而生的氛围仍然存在,她却被永远排除在外了。我看到馨逸音乐餐厅,这是给奶奶过八十大寿的地方,那天老太太开心地像个小孩子,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我的手机上还留着很多照片。沿着东门口西行,我下了车,对我来说记忆中和奶奶最相关的就是宋家巷了,还是和以前一样。鱼腥味、鸡毛味、蔬菜味混杂在一起,巷口买豆腐那家人已经搬走了,换成了卖水果的,还是又低又矮的平房,奶奶常来这里给我买肥鸡,我想起来了下雪的时候奶奶在这里摔了一跤,沿着马路向南行,走到了雅心清书店,这是奶奶常带我来买书的地方,金德商厦楼下卖糖油糕的小摊子已经关了,小时候路过这里总是缠着老太太给我买糖油糕。我一直走到了新华街,高中的时候她在这里给我买了一双八百多元的球鞋,我被父亲母亲骂了一顿,后来我陪她来这条街给她买了两双球鞋,还有一双她还没有穿就走了......
这种日常的生活的气氛最能让我将自己和已经去世了的奶奶联系在一起。她曾经拥有的,或者说永远无法拥有的,简简单单、真实却又虚无,直到她离开后,我才感受到了强烈的回忆,我痛彻地感觉到了生与死的界限。
(奶奶最喜欢在藤椅上晒太阳)
蒋勋讲“天地有大美”的时候有一个小细节,他说有一天傍晚,他带着学生蒙着眼睛走到菜市场。学生闻到了空气里鱼的腥味儿,立刻说这里有一个鱼摊。然后学生扯下蒙着眼睛的布,果然这个地方白天是卖鱼的。当地对于菜市场的卫生管理很严格,用肉眼看,到处都很干净,一片鱼鳞都没有留下,看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但是那一刹那间,他说他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
“如果一天鱼也是一个肉体,如果它已经走掉,为什么它的气味还留下来?”
也许这也是一个人的使命,来到这世间要留下些什么,要给亲人留下些什么。我关于奶奶的回忆太琐碎,太碎片,以至于我站在这个城市里,我的视觉、我的味觉、我的听觉、我的触觉都能让我感受到她,都能让我想起她。“越是日常的,越催心肝;越是琐碎的,引发的余震越剧烈”。这个世界还是一样的在转,它没有因为奶奶的去世停下来一秒钟,摊子上的青菜也没有因为她离开便宜一分钱,但对于奶奶来说这个世界真的停止了呀,甚至消亡了。生命的离去让自己认清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个怎么说。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广义的孤独感,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掏空,巨大的孤独感和虚无感。生命本是无意义的,个体赋予了它意义,个体赋予了它价值,但是生命永远是孤独的,有时候“我”都无法了解“我”。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伊壁鸠鲁),以前不懂这句话,总觉得亲人去世后生活还是会一如既往,姥姥走的时候我年龄尚小,对死亡毫无概念。直到奶奶走了后,才明白,死亡并不是死者一个人的事,更多的是对生者的折磨,对生者身体和心灵的一次次、一遍遍的折磨,不存在之后的存在,是对人类灵*一种永恒的拷问,把栏杆拍遍又如何?我无法改变不存在,也无法消除存在,我无法用理性和理智控制思念。死亡真的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我们无法逆转,不管她有多痛苦,她自己有多想走,她只能自己走完自己的路。时间真的不会把思念冲淡,只会越来越沉重。活在别人心里是不是一件好事?死亡是不是真的就是不存在了?是不是真的就是终结了?
“你明白不要给未来设限制,未来有无数开放的可能;但你也清楚的知道,无论过了多久,可能都会突然在沉默的时候,一个恍惚,似故人来。”(摘自知乎)。我想只有死亡、只有经历过真正离别的人才会懂得,你清楚地告诉自己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完完全全消失了,但某个瞬间,你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接受你们的记忆已经永远无法更新了。
时间可以冲淡悲伤,但是断不了思念。奶奶去世后年徒增了好多白头发,没法,只能染个颜色遮遮白发,老太太向来是不允许我烫发染发纹身的,但每次做了她也不会说什么,我纹身后,她轻轻摸着我的纹身,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这个纹身是什么意义呀?疼不疼呀?奶奶,不疼真的不疼。
“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球,逝去的亲友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你,我知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的永恒组成。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失了光和热,冷却后回到你身边。”(摘自网易云)。只要有人不忘,尘世就是生命永生的土壤。睡去的人会一直活在别人的生命里,这也是她生命 的财富了。而一个人的死亡,是她留给亲人的 一课。
其实,对于我来说,一个人的死亡不是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是我走得太快了,她跟我挥挥手:“我赶不上你了,你要自己走了”,她就停留在原地,我们终究会相见冥河彼岸,星空之溿。
村上春树有一句话,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的奶奶啊,但是我多么想再见到你,可我深知我再也无法见到你,每每想起,都是扯心地疼痛。
五、致奶奶:我拿什么把你留住?
嘿,奶奶。
这是你离开的第九十二天。按照习俗,今天也是你的百天。老爷子逝世后,这条去陵园的路我已经走了二十年,如今再走,窄窄的路又多了几分悲痛与虚无。我送走了你的肉体,而今天,我又要送走你的灵*。
我本以为你的离世,会让我懂得生命的美好与残酷,懂得活着与死亡的悖论,懂得去爱与被爱的平衡,但当我站在你的坟前,为你点起蜡烛,为你烧起纸钱,当我的额头触到你身上没有温度的*土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去思考、去懂得这些东西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意义,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其实我向来不喜欢中国的葬礼,每每看起仿佛是一场闹剧。我觉得死亡应该是一种安静的仪式,朴素安详。
我也一个人去过你的坟前,带着你最喜欢吃的零食,在你身边坐一会,聊一聊家里的琐事,聊一聊自己的工作感情,我不知道地下的你有没有听到。我甚至什么都可以不说,就陪你听一会风刮过翠柏的声音,听一会麻雀抢食的鸣叫声,这也是极其幸福的。我知道把你安葬在老爷子旁边,是你百般不愿意的,你俩这对冤家,争争吵吵几十年,老死不相往来,但我知道你心里有老爷子,这也许就是遗憾吧。我每次走之前会给你周围的邻居敬点酒,让他们在下面照顾一下你和老爷子,我想在你坟边种下一株君子兰,但父亲跟我说坟前不能乱动土,唉,又是一些莫名的习俗。
这个陵园不是很开阔,每次给你烧纸都要站在别人的坟头上下边,坐着和你聊天也要占用一点别人的地方。这里的秋天好像要冷一点,阳光直愣愣地洒在你的坟上,有一种莫名的恬静,这个色调你也一定很喜欢。
做完这一切,我又会想这有什么意义呢?带给你的东西我走后会被野猫野狗四散分食,给你烧的纸钱会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我的倾诉你又听不见,但我又告诉自己,我要给自己一个宽恕的机会,我要给自己一个放下的机会。
你的口味苛刻是出了名的,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学会包饺子了!萝卜白菜猪肉馅和蔬菜豆腐馅的,还学会做你最喜欢吃的炝锅鱼和葱油饼了呢。虽然味道比起父亲做得还差那么一丢丢。其实做起来也挺简单的,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一点学会,如果你能尝到我的手艺,那该是多么高兴呀!我都可以想象到你惊喜的样子,我多想听到你的夸赞啊,唉,又是空想!又是妄想!
腾腾经常会在阳台上看星星,老是说:“我想太太了,太太在天上,太太天天看着我们呢!”,我真的想告诉他,太太没了!太太不在了!但是我突然觉得你的血脉在陇原河西生生不息,这也许就是延续、怀念、遗传……或者说是传承吧。你这老太太不亏啊!
你这个83岁的小姑娘。我猜此时你正在一边吃着雪糕,一边给你的哥哥、给你的老朋友絮絮叨叨地讲你灿烂辉煌的一生,虽然我是家里最不争气的一个,但是你还是要在他们面前夸夸我。我也开始看你喜欢的《远方的家》和《等着我》等节目了,突然发现还是挺有意思的,我都记得你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偷吃我的零食,你偷吃的样子太可爱了,你不知道吧,我偷偷录了一个视频,没事的时候经常看看,你真的是太沉迷这 烟火了。
前些日子在饭店遇到一个老太太,她真的好像好像你呀,只是比你稍稍瘦一点,就连头发也想你一样梳得整整齐齐的,恍惚间以为是你呢。其实我才不喜欢跟像你这样的老太太打交道呢,她们和你一样,总会跟我说一些:“年轻人要按时吃饭、要按时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这种小朋友都懂的道理,我才不会让别人看到我想起你哭了的滑稽样呢。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舍断离的人。可以为了断绝自己回临夏的念头纹身,为了自己的身体一年减了四十斤,但是,对于你,我并不像别人口中的那么坚强果断,甚至根本看不到坚强这两个字眼,在你面前曝光我的脆弱真的是尴尬。我自认为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今生与佛无缘,也不期盼来世,但是当你生病后,我跑遍了成都、兰州、临夏大大小小的庙宇,我在每一尊大大小小的佛像前跪下叩首,忏悔我的罪,求佛祖不要用失去你这种昂贵的代价来惩罚我,我求我念佛的朋友为你诵经祈祷,我开始一本接一本地看关于佛教、关于癌症的书,我开始学着做营养粥,开始学习按摩的手法,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啊,我不知道这叫不叫自欺欺人,我不知道你当时有没有感受到我对你真挚的情感,我甚至不知道我这样做有没有任何的意义。但是佛祖只能成全一个,你务必要原谅我乞求佛祖让他快点带你走,让你快一点解脱,我真的不忍心再让你受痛苦了,思念你的痛苦我来承受,幸好,他选择成全了你。
后来很多很多次,我都想让你带我走,但是这人世还有需要我去尽责任的父母。想来,你也是个骗子。你答应我会等到国庆我来看你,你答应我结婚的时候会亲自把我交给你的孙女婿,你这个只对我撒谎的老太太啊!你留给我的戒指和手表我每天都戴着,我把对你的所有思念都融进了这里,父亲母亲跟我说,先别戴了,老太太走不了,我心想怎么可能,这老太太肯定会保护我的呀。
(奶奶的遗物)
昨日我们收拾了你的衣物,我为你的时尚品味深深折服,我和母亲一件一件地整理,我倔强地要求一件一件试穿,要求自己带几件回成都,父亲和母亲百般不答应,每一件衣服上都残留着你淡淡的味道,今日当它们在火中慢慢燃烧,慢慢变成灰烬,我突然好像明白世间万物都逃不过死亡这一终点,回忆这种事好像并不需要媒介,如果不是你,那些衣服只是单单纯纯的衣服而已,对于我而言,这些东西是你的遗物,注入了你的时光和我的情感。
奶奶,我本以为我已经稍稍释怀了,但是今天当我揭开你遗照上面的黑纱,你的眼睛兀然注视着我的一刻,又是一阵阵憋心的窒息感,当你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被火焰吞噬,消失不见,哥哥骂到:“什么狗屁习俗!”,奶奶啊,你视作宝贝的东西在习俗面前不值一提,这荒唐、无理、却无法反驳的习俗啊!
唉,奶奶,想来我也都快23岁了,你的姑娘儿子已经开始催我耍朋友了,在家里只有你老说我太小,不要我谈恋爱,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对不起啊,老太太,我没有听你的话,如今我也尝过了爱情的苦。此时的你会不会大骂道:“哪个王八蛋欺负了我家宝贝?”
哼,反正你就这样扔下我走了,不保护我了。爱你的权利我要收回来了,再也不给你买漂亮衣服了,再也不给你买稻香村的点心了,再也不偷偷给你买零食了,再也不给你掏耳朵剪指甲了,再也不给你这个烦人的老太太揉肚子捶背了。
老家都下雪了呢,这是一种怪怪的感觉,想给提醒你多穿点衣服,不要出门了,但只能自言自语了。那个坐在阳台藤椅上看雪的你永远不在了呢,那个追着我让我穿保暖内衣的人不在了呢。我突然想起了背过的“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 雪满头”、“犹记眼前笑依旧,而今新冢藏身骨”......我的心跟这雪一样冰冷,但我相信一生善良的你已经变成了佛前的一朵莲花。
奶奶,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为你的来生祈祷,你能投胎去一个好人家?还是记录下你的今生,告诉家里的小朋友们他们拥有过一个多么伟大的祖祖?但我更想问问你,我拿什么才能把你留住?我真的放不下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懂事会不会来得太迟了。听你的话每次会把饭吃得干干净净,晚上九点半之前回房间,每天会抽出时间看看书、写写字,不和陌生人打交道啊,天冷了自己穿上了秋衣秋裤......我这么听话,你这个小气*终于想起来看看我了。
你个老太太,身板还是那么挺直,步伐还是那样稳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在去临中的路上,是不是要去上课呀?比起你,我开始驼背了,走路的样子也没有改,真像个小流氓。
“姐姐刚生了孩子,你有时间去送个礼物给她,姑姑也忙,让她注意身体,奶奶已经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嘿,你个老太太还在我脸上亲了几下,为什么梦里我也能感受到你的温度呀,我真的舍不得放下了搭在你肩膀的手啊,真的想多陪你走一段路啊,这梦醒得太快了,太快了。
老太太,下次来看我,能不能不这么煽情了,弄得我醒来都哭了好久,心里多空落落的。下次记得多跟我说几句话呀,别这么小气,呆了一会会就走了,弄得我好多好多话都没跟你说。“人生本就*粱一梦,只可惜我的梦醒的太早,梦境破碎的利刃扎得我千疮百孔”。
有时候怀念着你,想着想着,思绪又去了别的地方,我又想起了那时候你满楼道追着我骂着我,在沙发上互相欺负着彼此,想起了你生前和我的“恩恩怨怨”,莫名地笑了出来,接着又莫名地流下了眼泪,人家可能觉得我精神有问题吧。有时候我会很惭愧,甚至会很尴尬,当我怀念你的时候,我的皮囊嚷着我好饿,我要吃饭了,灵*和肉体果然不能平行啊。
对了,礼物我已经给姐姐了,叮嘱也转达给姑姑了,你放心吧。
奶奶啊,说实话我真的为你骄傲啊!扪心自问,有谁可以将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坚持一辈子?有谁可以把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贯穿自己的整个人生呢?你的生命也是如此,直到现在,我常常跟朋友说医生说你只能活三个月,而你却坚持了九个月,我知道死亡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我知道你也是拼了老命才坚持了这么久,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最完美的结果。而我,生性懦弱,直到现在都跨不过生离死别这道坎。百天要回来看你的时候,我竟有点犹豫要不要回来,临行前一夜紧张得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到了家门口,按门铃的手举起又放下,又是和那天一样的钻心的窒息感。
而你的五十岁的宝贝儿子,你的离去完全是为了折磨他,每天他回家先到你的房间问候一声,把门打开又关上,他说:“把门关起就不会那么想了,假装奶奶还在里面休息”,睡觉前再去你房间跟你道一声晚安。他把家里你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来,他烟抽得越来越多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医院检查,甚至因为这个问题跟他吵了很多次嘴。
我已经猜到了,读到这里,你肯定又要骂我和你儿子懦夫,从小到大你骂我最多的词就是懒汉懦夫,但是奶奶,对于你。我一点都不懒。你想见我,我第二天就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想吃零食水果,我立马去超市买回来;我在病床前为你擦身,为你剪指甲,给你喂饭,为你一根一根地挑出鱼刺,为你......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有点莫名的安慰了,我也为你做过这么多事啊,可为什么我还满是愧疚和自责啊。我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怀念你。看到这篇文章,你肯定又要破口大骂:“这写得什么狗屁东西?满篇的废话,一点思考都没有!重新去写!”。我希望人生如梦你还复来,我想你想得心疼。但我又不希望你再来这破 走一遭,这一切苦痛我真的不想你再受一次。
老太太,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还是不习惯,我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在梦中和你再次相见。
如果你在月亮上,你就变成月光来看我吧。如果你在星星上,就挥挥手吧,星星一闪闪的,我就知道你想我了。但是成都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很少看到月亮星星,我很矛盾,我既希望你能放放心心地在天上生活,又希望你多来我的梦中来和我叨叨家常,我真的真的不会嫌你烦了。
但是我必须承认今生今世,我们的皮囊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拥抱了,而我再也亲吻不到你的额头了,我的“奶奶”再也没有人回应了,我回家再也看不到你惊喜的笑容了,这个世界上 的人不在了。
我没有办法留住你。我无法干涉你的生命。
凌晨的街道和路灯,一个孤独仰望月亮的孩子的悲伤。
我对你生命的理解和诠释,你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这些我都给你。你是不是觉得不值得留恋?
他们说,人死后,灵*会去他们去过的地方。那你是不是也去了常对我说的什刹海,是不是也去了河北,是不是也来了成都,是不是也去看望了你的妹妹,而你终究也和你逝去的亲人相聚在了溟河之畔。
希望另外一个世界的你能原谅我,我会记住你的样子,你的名字,你的叮嘱,你的一切。而或早或晚,我们也会再次相见。我这时时被思念和孤独缠绕的心啊,我用尽了所有的语言也是如此苍白。这世界没有了你,一下显得更愚昧、更冰冷、更无礼了。
我就是你生命的延续,但是我的余生都将在你离去的阴影里。但是请你放心。我会努力地活下去的。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坚韧和温柔,看到了体谅和关怀,看到了正直与无畏,看到了你对生命的诠释,看到了你对时间的尊重,看到了光芒……
奶奶,我拿什么把你留住?这就是我一直想问你的。它一直纠缠着我,我留不住你的皮囊,那我怎么留住你的灵*?
奶奶,说真的,我愿意为你活着,我愿意为一个真正呵护我、包容我、爱我的人活着,即使这是自私而霸道的。
奶奶,我爱你,来世珍重。 遇到你,我可是百般不愿意放手的。你永远是我生命的灯塔,永远是黑暗里那不会熄灭的火焰。
永远、永远爱您的孙:施亘楠
(奶奶下乡)
(奶奶·成都)
(北京来临青年合影)
(奶奶和我)
庞总,再见
foreverloveyou
文字:施亘楠
排版:施亘楠
图片:施亘楠
(转载需联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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